千寻巴/ 逐光者
* 复苏全剧透
逐光者
宝月巴&绫里千寻
给宝月巴上銬的员警低声说句“得罪了”,态度敬畏端正,动作礼貌克制,让她都觉诧异,原来这两年来自己做的那些龌龊事莫非还有可取之处吗;也有可能是气场问题,有人说她身后那团戾气已经具象得可以杀人,所以别人对自己的恭敬又可以称之为恐惧?
某次忘了因为什么跟下属吵起来,御剑怜侍是少数敢同自己叫板的检事之一,不欢而散时他不卑不亢地顶了一句:“我尊敬您在法庭上的表现,但还是奉劝您在检事局时把周身的刺给收一收,不然之后的工作会很难做,主席大人。”
巴不恼也不怒,还笑了起来。“如你所见,这工作一直以来都没有很好做。”
这是事实,无论从哪个层面上讲。御剑怜侍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才推门离开。
她对御剑并无偏见,莫若说还挺欣赏,客观而言在普遍堕落的检事里也称得上一股清流。DL-6翻案时,巴站在旁听席后方听完全程,远远看着狩魔豪被推进警车,手机恰在此时进来一条岩徒海慈的消息:老头被带走是很好,只可惜没顺便把御剑拖下水。
巴知道岩徒一直想把御剑处理掉。狩魔豪倒是其次,毕竟年事已高,极少出庭;而御剑即使最近争议连连,仍是拿到了年度奖座的天才检事。他又难以收买,让岩徒很难做事。大概就是这次他指名道姓要嫁祸御剑的原因吧。太急于求成导致计划漏洞百出,把尸体从警察局搬到检察院再转移到御剑的后车厢,本来就很难不被人察觉,加上御剑根本没有动机,她又是要怎么才能处理妥当?可岩徒的信息里她只回了一个“好”字,其他什么都没说。或许这种事是做得多了就会麻木,没什么考虑后果的必要;又或许内心是希望被人发现的,于是当市之谷响华眼神怨毒又得意地望过来,她反而松了一口气,朝对方笑了一下。
那个笑容对如今的巴而言过于柔和,甚至令人感到违和。昔日英姿飒爽的前同事、现今的便当阿姨愣住了,在她上车前忽然很亲近地叫了一声名字:“巴!”按照八点档的惯性后面就该接一个撕心裂肺的为什么。可下一秒车门关上,巴也没回头,生活究竟不如戏中瓢泼狗血。
她坐在警车里看着窗外陌生又熟悉的街景,下车后戴着手铐轻车熟路地在办公室间的长廊穿行,走向拘留室,接受几乎所有警察视线的凌迟。
“喂,你!”
罪门恭介就算被贬成巡查,依然傲慢得无法无天。她侧头。男人抬了抬他的牛仔帽檐,那双眼睛很锐利,但巴很快转开了视线。“我只是想要真相。”
她平静地避重就轻。“我杀了人。”
“不是那件事。”他的口气很暴躁,“除此之外?”
“我很抱歉。”
巴继续往前走。而身后的恭介骂骂咧咧地喊着:“妈的!”大概被几个警察拦住了。“我以为你会懂!要是死的是小茜你会是什么心情?!”
她没有任何回应和表示,连步伐都没有停顿。那一刻巴其实想反问他,如果是直斗杀死的小茜你又会是什么心情?角色调换之后你是会亲手把弟弟送进监狱,还是会跟我一样,连一句道歉都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但这个问句没有意义,因为事实是小茜杀了直斗。
在囚室里度过的当天晚上,宝月巴重拾了很多在SL-9之前、她以为遗忘殆尽的记忆。比如说罪门恭介一直很喜欢小茜,不止一次同她开玩笑说要定下小茜当他弟媳;比如说市之谷响华从以前就热爱烹饪,经常分享自己的手作便当,虽然味道的确难以恭维;比如说岩徒海慈经常讲一些难以理解的冷笑话,组里的人都戏称这是年龄差的马里亚纳海沟。比如说还在当刑警时无数次的追逐真相和全力以赴。比如说更早更早之前,学生时代的理想和天真。
宝月巴倚在冰冷的铁墙边上,疲倦铺天盖地,失眠与头痛再度相遇,自嘲地想濒临崩溃大概也不过如此。自记事来她很少在清醒的时候哭过,那件事过后绝望的情绪也随着秘密和真相一同埋葬,而事到如今她却有掉泪的冲动。她用手臂挡住眼睛,在这一刻理所当然又荒腔走板地想起长时间来再无联系的一个名字。
两年来宝月巴没见过绫里千寻,甚至连电话也没打过。要放以前这件事根本没法想象,念书时宝月巴同绫里千寻亲密惨了,跟中学女生手牵手上厕所这种程度差不多。她们差了两届,但不妨碍她们依然亲亲热热同进同出,午餐带个饭或借个课本,周末再手挽手去逛街。她们一个二十,一个十八,都是惊心动魄的年轻,谁也不会想到日后干练利落的鬼才律师在大学时经常会因为睡过头迟到早上的大课,同理也没有谁会想象得到现今阴鸷乖戾的主席检察官会怎样无奈地冲进前者宿舍捏着对方的脸把人叫醒。与千寻同寝的姑娘们见怪不怪,叽叽喳喳地开玩笑说千寻做了什么才能让学姐不厌其烦地叫起床?巴笑眯眯说因为她泡的红茶太好喝了,喊她起床属于等价交换。
千寻打着哈欠,还没怎么醒的眼睛瞪人也少了点力度:“你出卖我。”
“不,”宝月巴靠在床架旁,仰脸看她,“是夸奖你。”又一歪头说道:“快去洗脸,我的课比你晚一节,但你可只剩十分钟了。”
素来温柔可人的绫里千寻差点脱口而出的口形明显是个脏字,从床上跳弹起来狂奔到洗手台的动作堪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站在门口的室友咂咂舌去赶课,剩下宝月巴安之若素地等她收拾完毕,一起走到教学区,再分头去图书馆和教室。千寻最后往巴的怀里塞了个保温杯,附送一个少女wink。“等价交换。”
宝月巴抿了一口手泡红茶。当时就很惋惜,心想这么乖巧伶俐的小千寻日后不知会便宜哪个男人。于是很久之后得知有人比她还心安理得地享受千寻的手艺时巴差点没提刀把那人砍了——拐跑她最亲爱的学妹也就算了,咖啡算是怎么回事?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太糟糕了。”巴嫌弃地皱皱鼻子,“这个男人不行,品味太低。”
“哎呀哎呀,”对面的绫里千寻噗嗤笑了,“说不定他也觉得你品味太低?”
这真是见色忘友得有点过分。“他觉得关我什么事。”巴斜她一眼,“你觉得呢?红茶是不是才是人间极品?”
“我吗?”千寻笑意盈盈,答得四平八稳,“谈不上好坏,各有各的风味吧。”又托着腮笑了:“别瞪我,即使没有你惨绝人寰的起床服务,我泡红茶也是心甘情愿的。”
“现在告白已经晚了。”巴挑起半边嘴角,“你给那男人泡咖啡的时候不是心甘情愿?”
“当然不是呀。”千寻弯了弯唇角,那笑容格外舒心,“至少一开始并不是。”
绫里千寻刚进学校时便有大大小小的传言,惊叹她与宝月巴的相似。巴没在意,直到学期中的某天,一名大一新生坐到她的身旁,旁听大三必修的刑法细则。巴侧头看她一眼,只见对方的灰眼睛灼灼地注视着她。她压低了嗓音,自我介绍的声线稍有生涩,却仍然从容,并且坚定:“……学姐你好。我是绫里千寻,未来想成为一名律师。”
巴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也许传言确实不假,挑眉的动作都本质上地如出一辙。记得毕业那年同她交换圣诞礼物,彼此拆开之后哭笑不得,两条丝巾摆在一起,除了一长一短,连质地都阴错阳差地相似,摸起来光滑柔软又细腻。为什么是红色的?千寻眨眨眼,红色衬你。那我的为什么是米白?巴回个笑,说很配你的勾玉。
宝月巴也不知道为何一直戴到了现在,而她送千寻那条不知道还在不在——现在想一想就挺讽刺的。她卷动着红色的丝巾下摆,指腹顺着柔顺纹理寸寸拂过,在掌心上绕了一圈又松开。六年密友当然不是只靠红茶这样塑料的关系来维持。她们在最青涩的年华相遇,生命中有某些注定的原因、共有的信念、彼此相似的魂灵……走到了一起。
最初其实不是刑警的。即使不如御剑怜侍、狩魔冥那样自出道起就金光闪闪,可法学院尚未毕业就拿到秋霜烈日章的检事大概也不多。与岩徒海慈做搭档时,他曾不止一次说过“简直是天才啊”这样的话。也许从那时起就在盘算自己是很好的棋子了,毕竟不是每个刑警都拥有可以直接升任检察局长的检事资格的。
大四最后一个学期,实习和课业让宝月巴忙得脚不沾地,检事局和学校两头奔,日子过得不知今夕何夕,直到深夜回家看见绫里千寻拎着啤酒站在她的单人宿舍门口,巴才意识到隔日就是毕业典礼了。“——那么,就恭喜毕业啦。”千寻笑嘻嘻地同巴碰一碰杯。后者笑一笑,把最后一点啤酒底子喝干了。毕业前夕学妹前来践行,晚春的夜还很冰凉,两人抱着毛毯窝在小床上,光线昏黄而温暖,两支朝日喝得差不多,笔记本外放的综艺节目自带哈哈哈的喜剧音效,千寻伸手去摸鼠标,微醺的醉意让巴忽然开口问道。
“为什么是律师呢?”
千寻侧过脸,看见巴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带着一点难过的茫然。“不止是判决那样简单的东西……检事和律师的职责,是为了还原事实真相而存在的。既然这样,为什么偏偏是律师呢?”
“是啊……那大概可能是,我追求的东西不止只有真相而已吧。”她无意识地卷着对方发尾,开口的音调不若一名高中生谈论梦想般天真,“我希望能给予每位委托人最重要的东西,与真相同等重要的、说不定在绝望的当下是比真相还要重要的东西。”
“即使事实并非如此、委托人确实有罪、辜负了你的全心全意?”
“嗯,即使这样。”
她整个人陷在被单里,唇角弯起来,眼里却全然没有笑意。她开口的声音干净得不可动摇,不可违背,且无坚不摧。“我自认活该,但问心无愧。”
绫里千寻的眼睛亮如炬火。点点碎光落在巴的眼底,一如扑火飞蛾般的逐光姿态。
宝月巴以法学院毕业生的身份通过警官特考,同年进入警察总署,三个月后即调任刑侦大队,再半年后升任副队。当时的队长是身兼副局的岩徒海慈。在资历比能力重要的警政系统里竟无人置喙,可见她的实力的确所向披靡地碾压苍生。骄傲如罪门恭介,提到巴的语气也是敬与畏对半分。
糸锯圭介是警官学校出身,与她其实同届,对比之下饱经沧桑得可以,唉声叹气朝她走来,点头致意的模样看起来就很丧气。两人擦肩而过,巴温和一笑,走向长廊尽头的独立办公室。
“你这升得也太快了。”电话对面的学妹感叹道,但语气里分明连一丝讶异也无,“金子果然不论在哪里都会发光。”
“少损我了。”巴一边用肩膀夹着手机,一边在结案报告上签字,“你最近怎么样,今年要毕业了吧?考试准备好了吗?”
“我想,差不多了……吧。”千寻的声音少见地有些迟疑,巴在这头便笑得很开心。时针指向十点过半,只是随口一提的邀约:“要不要去吃宵夜?”
“好啊。”
原本想着是会被拒绝的,结果那头的女声很愉快地应了,巴突然有种世界末日般的错觉——而当她久违地见到抱着习题集出现在居酒屋的学妹时,内心毫无波动地想错觉果然只是错觉。啊,毕竟是那个绫里千寻来着。“选B,没有商业行为所以不可能是非法经营,C选项也不可能……”巴把烧肉咽下去,又帮对面的人圈了最后几个大题,“这几个概念不管学校考试还是司法考试都还蛮常出的,所以稍微背一背吧。”
“非常感谢。”千寻眨眨眼,双手合十,终于开始举起筷子夹盘子里的食物。巴笑说等你拿到律师徽章记得请吃饭,千寻说当然没问题。短暂的沉默后,对面突如其来地抛出似曾相识的问题,让巴瞬间有种荒唐的倒错感。
“所以……还没问过,为什么跑去当了警察呢?”
千寻在她对面很认真地注视着她。“为了寻找真相和正义而成为检事的你,又为什么放弃了呢?”
为什么呢。为什么放弃了呢。宝月巴问过自己无数次,包括年轻的从前,包括绝望的现在。巴从未跟别人说过她首次开庭的经历,连千寻也没有,因为太过狼狈,连自己都觉得不堪入眼。
很恶劣的入室杀人抢劫。凶手有三次前科,监视器录像拍到了正脸,有五名目击者可以作证,事实简单得一目了然,即使是新手检事也根本没有难度,只需要往死里告诉,就能让被告判取有罪。然后关键性的录像带在提交后发现被动过手脚,作案时间那段是一片模糊的马赛克。再然后,凶手带着得意洋洋的笑容,拿到了无罪判决,被当庭释放。
22岁的宝月巴咬着下唇,被告的声音仿佛喃呢般在耳畔回响:小妞,你以为为什么会是你上庭?你以为只要发现真相,就能声张正义?我做过那么多坏事,为什么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因为警察站在权力这边,因为官场本来就互相勾结,因为你傻的太过天真。
那是她在拿到徽章后作为正式检事的第一个案子。宝月巴落荒而逃,在如潮水般的疲倦里,借着暧昧的酒劲,朝着她最亲近的学妹、她能找到的最相近的自己,问出一个最懦弱的问题——为什么是律师呢。
她们果然还是有哪些东西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就比如说同样是第一个案子,同样是可笑到无可救药的结局,而绫里千寻的那双眼睛为什么还可以那么有光?也许本质决定的东西,谁都无力改变。
宝月巴到场时尾并田美散已经死亡,正被法警抬出法庭。她匆匆同路过的警察们回过礼,找到了正坐在休息室里的两名律师。一直以来神采飞扬的男人也没了同她抬杠的精神,神乃木朝巴点过头,说我去门口买罐咖啡。她坐到千寻旁边,握住她冰凉的手。那张脸抬起来,眼尾还拖着红,朝巴脱力地笑了笑。
巴失去了发声的所有力气。有什么可以安慰的呢。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可以去安慰呢。她看着那双明亮的灰眼睛,被压抑得带哑的嗓音最后汇成了一句突兀的道歉。“对不起。”
千寻偏了偏头,那双眼睛弯起来,有些茫然的:“你有什么好道歉的?”
巴笑一笑,摇摇头。她最后很郑重地说道:“要加油啊,绫里律师。”
千寻回握住她的手:“你也一样,宝月警官。”
为什么放弃了前途大好的检事生涯呢。
“——因为我不够勇敢吧。做不到你对委托人的绝对信任,也无法承担对被告错判的后果,与之相比也许警察更接近纯粹的真相,只需要挖掘线索,保存证物,再借由身为律师和检事的你们去还原事实……大概,比较适合我。”
为什么跑去当了刑警呢。
还是有不甘,如果警察没有被收买,如果证物被好好保存,一切是不是都不至于颠覆如是,可以把凶手绳之以法,尾并田美散也会被拯救。彼时宝月巴真的以为,只要工作时间足够长久,只要努力一些、再努力一些,就可以骗过那个软弱的自己。
美梦太甜,现实残忍,命运的打脸依然来得很快。
“哎呀,可爱的妹妹君吗——”宝月巴托着腮,看到千寻领着人过来时眼睛一亮,“我也有个妹妹,年龄大约也跟她差不多呢。”她举起一只手掌跟绫里真宵愉快地打了声招呼,再跟应侍加点了一份蛋糕。
千寻伸手揉了揉妹妹发顶:“怎么没见你带来过?”
“在老家上学,来这里要坐一天的车呢。”巴的声音瞬间被浸软了,“高中就能过来和我一起住了吧。”再侧头对活蹦乱跳的真宵笑一笑。“跟你应该会很玩的来,到时候带来给你认识。”
吃着小蛋糕的真宵眨巴眨巴眼睛猛地点头。
绫里千寻同真宵差了九年,而宝月茜和巴则有足足十一岁的年龄差。仓院之里情况特别,对比之下宝月姐妹这边就像很普遍的社会现象,父母关系不好,分居很多年,每月父亲会来探望一次及给生活费。茜的诞生完全是意外,刚怀孕时母亲甚至想去打掉。茜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被巴带着,简直要宠到天上去,父母先后发生交通意外后宠爱更甚,毕业后也总是费尽心思想着尽早把茜接出来自己照顾。平素来进退得宜的宝月巴只有提到妹妹时会显现出几近失控的兴奋。千寻觉着很新鲜,嘲笑她真是宠妹宠得比自己还过分,巴笑着扬扬眉,说其他的事不好说,但在这点上我一定不会输给你。
那时正好是小茜国二升三的暑假。青影丈的连续杀人事件太过恶劣,宝月巴好几天连饭都吃不上,其实不是什么见面的好时机,但自己心爱的妹妹既然想要过来,巴又怎会不同意。乖巧的小姑娘在组里上下都笑得很甜,为焦头烂额的工作增添了一抹亮色,连罪门恭介都心甘情愿地把她抱到肩头骑大马。那时还记着跟千寻的约定,打算忙过这段时间带着妹妹见上一面。结果当然没等到。代号SL-9的案件发生,结案报告最后的说明是罪门直斗检察官在与凶手青影丈搏斗的过程中牺牲。破获连环杀人案的岩徒海慈高升警察局长,宝月巴升任检察官主席。
新闻稿发出的第二天,绫里千寻给她连续拨了十七个电话。宝月巴无一例外统统按掉。手续上的交接相当繁琐,毕竟是破格升职,她拥有检事资格却不是在职检事,要先提交就职申请,然后才能轮到晋升的行政命令。她交叠双腿,坐在被清理得很空旷的原办公室里,而这个地方原本是凶案现场。
罪门直斗满身是血的躺在那里,天真无辜的小茜就在几步远外昏迷不醒。于是她瞬间失去了所有判断力。岩徒海慈赶到时的表情就很微妙,踢了踢碎裂一地的瓷片,静静地望着泪流满面的宝月巴。
“看起来是误伤呢。”自己的好搭档漫不经心地说着,“考虑到小茜未成年,大概会从轻处罚吧。”
“……”
“不然我们也可以这样。”他轻微地拍着手,“青影丈身上背的人命够多,不缺一个罪门直斗。”
“……”
巴在那一刻想起的,是她第一个案子的被告。年轻检事咬着牙怒吼的模样失态又狼狈,如同一头受伤的幼兽:“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能获得无罪!”
对方用讥讽的笑容,嘲弄的口气,一字一顿同她讲。
“根本没有为什么。因为警察站在权力这边,因为官场本来就互相勾结,因为你傻的太过天真。”
因为你没有磊落承认的勇气,也不如自己所想的残忍无情,弱点太过明显乃至一击致命,自欺欺人到最后只是一场幻影,所有的进退维谷都是咎由自取。
外面暗夜沉沉,手机屏幕再次亮起,绫里千寻的第十八个来电。宝月巴盯着那个名字,任由铃声漫长地掠过一个世纪后戛然而止。她伸手拿起却正好进来一条讯息。“发生什么了?”隔几秒又来一条,“谈谈好吗?”
“没什么事。”巴迅速回了,“不用谈,大家都忙。”
本来也没什么可谈的。事已至此谁都无能为力。与你交谈这件事,我有多想,就有多么不愿意。
巴揉一揉紧绷的眉心,掌心触到一片水泽。她意识到自己其实在哭,最终不可控地痛哭失声。
天光代替月光透进来,巴坐在铁床上一宿未眠却冷静得清醒。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体验,刚升主席检事那段时间噩梦做疯了,都记不清是什么,但大抵也差不离是那些人事物。凌晨两三点跑去顶层吸烟,特别凶,一晚上能抽掉两三包。她条件反射地去摸烟盒,才想起自己正呆在拘留室里。门外有巡警掏钥匙哗啦啦地开锁,告知她有人探视。手腕上还捞着那条几年来从未离身的红色布料,如今自己也只剩下它可以去怀念。
那之后绫里千寻试图找过她不少次,检事局大厅,地下停车场,甚至她家公寓门口。巴一直极力绕着她走,避无可避时打声招呼再漠然离开。最接近的时候是她深夜回家看到人影等在路口,明晃晃的路灯底下,亲爱的学妹终于把她逼上梁山。拽着自己手臂的指节收紧再收紧,压得她都有了酸疼的感触:“你在躲什么,巴?”没有婉转的开场也没有亲切的敬词,依然单刀直入地几近无耻。
“在躲你。”
说的是实话。感到对方的手松了一松,巴不动声色地脱离了钳制:“检事主席不应该跟知名律师有太多牵扯。”
藉口太蹩脚,也许不能阻止绫里千寻的追根究底。“很抱歉,我没什么可以和律师讲的。请代我向神乃木先生问好,祝他早日康复。”
手段过分卑劣,因此相当有效。巴欠身离开时未遭到对方的任何阻拦,就此之后也再未收到她的任何音讯。开门时连续几次对错钥匙,她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忽然笑了,笑声由小至大,直至歇斯底里。
神乃木庄龙下毒案发生的那段时间,巴刚好在外地出差,回来时连安慰都无从讲起。她们在某天下午约出来见个面,千寻早到几分钟,抱臂等在外面。巴下了车,快步走近了,抬手给她一个抱。千寻没怎么反应过来,她微微侧头,有些恍惚地、很轻地环过对方肩膀。
“还好吗。”
“嗯。没关系。”
“还要继续下去吗?”
“嗯,当然。”
发丝落在彼此颈项,她们呼吸很浅,微退一步后距离还是很近,目光近在咫尺地触碰,有光从坚定柔软、清醒脆弱的内里穿透出来,巴有一瞬间的失神。“对不起。”巴再次说。那双眼睛眨一眨便笑了:“我发现工作后你总道歉,是被谁给职场霸凌了吗?”
巴也笑了。“谁敢。”
“我想也是。”千寻挑起半边嘴角,从手袋里摸出一张素色名片递过去,“有空过来喝茶。”一排端端正正的小字印在上面:绫里法律事务所。
巴扬扬眉。“手工红茶?”
千寻含笑点头。“绝不作假。”
那天的阳光真好。她们对笑半天,千寻忽然去握她的手,掌心温度有些凉,声音也是带点哑的:“以及,如果有什么线索,请务必跟我说。”
宝月巴低垂眉眼,停了几分钟后点了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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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视时间为半个小时,请把握时间,主席大人。”小警察低眉顺目地给她解开手铐,巴自嘲地叹了口气。十六岁的小姑娘正在眼前焦虑地拍着玻璃,巴便微不可查地笑了声,偏过头说:“回去吧。人是我杀的,我已经认罪了,不用多说了。”
“不可能。”茜固执地摇头,“不是姐姐做的。一定还有办法的……”
巴抿了抿唇,微抬了音调:“我已经认罪了,小茜……”
“——不是姐姐做的!”
她最宝贝的妹妹忽然怒吼出声,那双与自己同色调的眼睛雾蒙蒙的:“我相信不是姐姐做的!”
巴想起在SL-9之前,她曾旁听过千寻的几次出庭。声名鹊起的鬼才律师仰赖的武器不止威吓手段的虚张声势,还有标志性气势万钧的凌空指和惊才绝艳的思维逆转。胜诉居多,败诉当然也有,案子细节始末已经不记得了,唯一深刻入骨的记忆,是她那句始终如一、无所畏惧的开庭陈述。
“辩护方主张被告无罪。”
(即使事实并非如此、委托人确实有罪、辜负了你的全心全意?)
(嗯,即使这样。)
所以我会告诉你真相,我会坦然伏罪,你亲爱的学姐不止一次失言。
而这是最后一次,你是否还能接受我可耻的道歉?
“我床头柜的第三个抽屉里有一张名片。”
巴背过身,声音平静:“你回去找一找,帮我问问那个律师,愿不愿意过来见我一面。”
(全文完)